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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肅穆的靈魂褪了色,永葬於此。
      我想我是記得的。入海關時父親突然轉身的姿態,似笑非笑的表情,無可辨識出他可曾於那刻猶豫不定,或猜測出他將於往後時光後悔莫及。警察數名,不與我解釋為何要將我母親擒住,兀自沉默地將她自我視線範圍剝離。流逝了,我當時五歲,直覺告訴我過往的幸福已然流逝。心中有一部分衰敗、死去。我沒有哭泣。
      親戚的廂型車要開往何處?小弟淚流不止,啜泣聲不息。我靜靜地安慰他,並不是佯裝堅強,只是無話可說。車上有些人受不了小弟發出的聲響,無情地怒斥他,並險要動手,強逼他靜下來。醜惡。我第一次深刻體會到此詞之含意。
      接著,我關於那天的回憶遁入混沌……。 ‧

夢一
      一陣雨,細細雨絲淋落至一棟木房。天色一片灰濛,雲層緊緊密佈。木房前庭擺有多盆受潮的花卉,藍的、粉的、白的、紅的、黃的──受潮之繽紛生命力。我穿著黃色雨衣踱步在前庭,環繞著那些花盆,目光向上凝視細雨落下的情景,偶為雨滴滴痛雙眸。
      「再這樣下去,這些漂亮花朵可都要溺死囉!」 身後傳來一低沈男音入耳,轉過頭看,一名年邁矮小之老者,穿著青色雨衣,從雨帽中露出些許斑白絲,臉型不甚清楚明瞭。
       他接著說: 「你是回鄉送父親入葬的吧?我,雖老了,但耳朵依舊很靈啊!說來陳先生也怪可憐的,妻小離異,整天不是拿酒灌得一塌糊塗,就是躺在床上發白日夢。聽說是領失業救濟金勉強度日的。一個人啊!一個人啊!就那麼莫名歸西去了。你是他兒子吧?」
      我應對老者:「是的。我是他大兒子。」
      老者聽聞點點頭,指著木屋那半開的門說:「你父親之屍,便在那了。基本的事村裡人都先幫忙做了,訂了副棺材。那,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你這做兒子的處理了。我先走了。」
      我與老者道別後,往木屋邁,輕聲推開腐朽的木門。進入一片漆黑,我以火柴點了煤燈。黯黑為那煤燈的光亮消散。我以右手拿燈,緩步至棺材前,將燈置於一旁,吃力推開棺材的蓋子。
      空的。
      我再多次確認,揉眼避免錯視。但不論怎麼看,那棺材除內部木製的棺壁外,空無一物。我蓋上蓋子,快步出了木屋外。 庭院中的花盆快被淹沒致死了,雨較稍早更闊大。即使穿著雨衣,依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已透濕。
那位老者似走遠了。

‧一
     「你們都是奴才,有多少人知道自己還活著?」在奧利佛史東執導的搖滾樂傳記片中某一景,吉姆墨里森兀自跳上車頂,對底下疑惑的人們如此咆哮。此片段於我看畢電影多年後,依舊記憶猶新。宛若吉姆這句話不單是對電影中的人群喧聲,亦是對我這觀眾─局外人的嚴厲控訴。
      我,不曾認為自己活著。不過為餘生,行屍走肉般度日。
      於我短暫十九年生涯中,曾搬進精神病房兩次,因長年治療卻未得痊癒的憂鬱症。那算是我人生最劇烈轉捩點,第一次發病時,我還是位普通的高中二年級學生。為了何事導致如此?我無法清楚解釋、分析嚴密。並非感情、課業或是其它明確的事故,而是一種模糊、難以摸透的情緒轉變──由歡笑墮落至暗自啜泣及手腕上流著鮮紅之血。如那陳腔濫調的宿命論。我不得不信著:我會死,因著上帝的懲戒。
      我自殺過兩次,以總的來說最愚笨的方法──吞藥(尤其以現今藥物安全性為考量,更加愚笨)。但那時的我並未多加思索,在一陣恍惚之間,昏昏沉沉地將所有可取的安眠藥一口氣吞至腹中。想當然,總是在一、兩天後的黃昏中痛苦難耐地醒過來。右手背只多了根點滴針。
      不論再怎麼劇烈掙扎、聲嘶力竭咆哮,甚至拿著武器,攻擊或自傷,總會在最高潮處被強制踢回無趣乏味的日常生活泥沼中,只得苟活,偶爾滿身污濁呻吟。
      現在我做的,便是自生命中剪出一小段底片,置於藥水沖洗。顯像、展示。一個記錄─一個紀念碑,為我自己。

‧二
      那是個漫長的暑假過後,才剛脫離某一類體制,再被強制編入另一類新體制的沈悶夏季。九月初,充斥一陣襖熱濕重氣息的末夏。
     我考入台中一所位於半山腰的某私立大學,當時校內四周充滿人潮,喧鬧不已。當時我尚未認識任何人。最常做的,只是悶在角落,緩緩抽著香菸。在百無聊賴中,目送一來一往的人群。當時雖已開始上課,我卻沒半點認真上進的模樣。在課堂上,我並未專心聆聽教授的口沫橫飛,只是坐在最後一排,翻著自己從宿舍或圖書館攜來的書籍。 安逸。 即使我在新生訓練時(據我所知,此為許多大專學校在這幾年開始在玩的活動之一),發生了一起噁心至極的性騷擾事件,亦無可毀去這份安逸。尤其是校內草木盛開與一大片荒蕪的原野,更助加了這份安逸感。一間造型新穎的基督教堂獨身立於草坪中央,如燈塔般,使校內為數眾多的信徒們的心靈有了寄託,安靜平穩,一池甚少動靜的小水塘。
      當我在木造宿舍中讀著小說、詩集等眾多書籍時,常有一陣涼風自窗戶吹進。
      這使我有一種與其說是求學,不如說是療養的奇妙感受。 不過這樣的日子不長久。在某一刻,萬物皆變,永劫回歸。

‧三
      一日,我母親撥來通電話。
      「最近一切都還好嗎?」
      「可以啊!待在這兒挺習慣的。」
      「那就好了!有問題記得跟媽媽說呦!」
      「嗯,我知道了。那先這樣。拜拜!」
      「拜拜!」耳邊傳來我母親掛上電話的聲響喀嚓。
      那是個一如往常、普通的上課日。我媽大概是因我離家而有所掛念吧!常常在下午時刻,撥一通電話給我。幾乎都是問問生活概況、上課情形等每個家長都會問的尋常問題。不過在異鄉能接到家人的電話總是幸福的,而我也據實回答。畢竟,真的挺習慣的。
      我緩步自山頂上的教學區走向位於山腳的宿舍區。走了不久,天色暗了下來。太陽漸漸隱沒自地平線下,入夜。校園依舊因已下課或將趕去上課的同學們而喧鬧聲四起。我決定到宿舍後,要繼續讀那本未讀畢的小說。
      在校園裡,夜晚由於校方並未設置太多路燈而顯得較台北的夜更為陰暗。風微徐徐自四周的樹梢間流洩,為稍早的悶熱降了點溫。我邊抽著菸邊沿著石磚路往山腳下走。吸入肺裡的煙,順著我的呼吸,由嘴飄散於風中。我能看見自己的呼吸情形,而呼吸就是活著的證明。這使我安心。
      在宿舍裡,我翻著那本小說,但讀不到幾行便將書丟在一旁,無意再次翻閱。 我察覺到四周的物體變得奇異。書桌上,水杯、碗筷及隱形眼鏡藥水等,彷彿不再擁有原有的功能,都變了。再仔細一看,沒想到竟多出些我說不出名字的東西,連它們是用來做什麼的都忘得一乾二淨。我感到一陣噁心…不,更確切點,應該是恐懼。我決定今天就早點休息吧!或許只是太過疲累,躺在床上睡一下,至明日清晨,一切皆會原貌歸位。
      不過,任憑我在被窩中翻來覆去,卻依舊不得成眠;雖感到疲累至極,卻沒有將入睡的傾向。
      現在回想,或許這是我的生活轉變的開端。

‧夢二
      陰暗的校園,教室一排建構好幾樓。久未返之吾校。或許是假日,操場上除了因午後太陽拉長的多歧樹枝陰影、空著的籃球框外,便是怡人微風。我於教學區尋覓,渴望尋回我的教室,教室符號,建構真實:老師講課、同學嬉鬧、午飯的香氣,偶有一隻台灣土狗之響亮咆哮。都過去了,現在是我餘排他。
      三0七
      我想我尋回了我的教室。從窗外看,裡頭燈光全暗,風扇不轉,門則難得未多加上鎖,真奇事。每當升旗典禮,教官宏亮嗓門多為上鎖此事再多加提醒,本校多次遭小偷云云。但門之未鎖對今返校的我乃一良事。直接前門開,老舊木頭摩擦聲。
      內有一人,我驚異望向。
       「你是?」我以顫抖的聲音拉開序幕。
       「我在等你。我不重要,等你便是了。」
      堅定男聲宛若子彈射穿我脆弱神經,斷裂一小段。
      他接下去說:「過來吧!並將鎖上門。」 我不明所以故服從之。上鎖後,我往他方向行進,坐於他右邊座位,開始暈頭目眩。
      「你介意我脫衣服嗎?」男子問,淫邪地笑。
      「不。」 他先行脫掉上衣,而後牛仔褲,內褲無穿,在我目光前一屌搖晃。
      「你介意我打手槍嗎?」男子再問,益發淫邪地笑。
      「…不會。」
      他將右手置於軟而萎縮的屌,緩緩搓牠,直至堅挺勃起。包皮外冒出青筋,褪下,腫脹泛紅的龜頭現出。他口發出奇怪的呻淫囈語。緩緩的右手逐漸加快動作,激情的自瀆,伴隨包皮受拉扯的聲音。他全身都在顫抖,接著將腳抬高,屁股面對我的眼。我看到那露出的深色外插稀疏硬毛的肛門擴張。他繼續用力戳弄屌支,面色開始泛紅,呻吟越來越劇烈,大口呼吸不止息。最後,精液自擴張的馬眼噴了出來,落自男子肥膩肚皮上。他氣喘吁吁向我問:
     「你…有沒有…衛生紙?」
     「有一包。」
     「謝謝。」他將我傳去的衛生紙抽個幾張,擦拭精液而後包一團丟在旁。
     「再見。」
     「再見。」
      他面露微笑;我槁木死灰。
      超現實的現實─超現實的射精;淌在肥膩肚皮上精液冒出熱氣的現實。

‧四
      接連幾天,於夜晚都陷入失眠狀態。 每每得到日出雞鳴之際,我才睡得成。於此,我開始無法準時到班上課,終日昏沉、意識不清,只能躺於床上發呆。我已無餘力去管周遭的變異了。就隨它吧!怎樣都好。管你們是披著薄紗或隔道透明的厚壁,都好。就看你們會變成何種德性。 室友們對於我終日昏睡感到不對勁,有時會好心在上課前叫醒我,但卻只像一齣荒誕的獨角戲。
     「還在睡嗎?起來囉!要上課了!出席率太低會有危險。」
     「……」
     「還是很累嗎?可是不起來不行喔!」
     「……」
     「好吧!那我先去上課了。希望待會兒能見到你。」
     「……」 於此,每日循環上演。
     我常於夜深人靜,室友們皆已熟睡時,悄悄推開寢室的木門,走到宿舍外頭的樹林裡遊盪。那是我少數感到校園寧靜的時刻。我在遊盪時總會帶著一包菸,邊抽邊緩緩行進,於黎明時再悄悄返回寢室,躺在床上。 過了一段時日後,我母親也知曉了我的狀況,叫我回家靜養。我就此暫別了這間學校。

‧五
      當我回家之後,一連多日皆是將自身鎖在房內。除了晚上母親自公司返家,烹調晚餐,我會出房門吃個十幾分鐘飯外,幾乎可說是足不出戶。在房裡,我總躺在床上,蜷曲在厚重被窩內,閉上雙眼,靜靜地將我擁有的三、四十多張唱片反覆播放。其餘任何事都不願做。
      名符其實的行屍走肉。
      母親常會輕敲我房門,但我總假裝已入眠;那時友人們偶爾會打電話給我,想邀我出門走走,但我總推說身體不適,便婉拒了他們的善意。
      房間內乃是黯淡無光,因為我只希望能在不被打擾的情況下靜心思考,遂隔絕了一切阻礙。我在思考的,是我該不該將大學讀完。因為某難言之隱─我看到某同學的臉龐會讓我噁心欲嘔,甚至是眩暈。我怕回去後又將遇到他,無論是與他在同間教室上課,或是一起做分組報告等等,我都不願再次接觸。
      除此之外,我想我的憂鬱症是愈鬧愈甚了。除了偶爾有之的失實症外,情緒亦異常低落。我當時寫了段文字,或許是失實症作祟,現今這類感覺早已蕩然無存:
      我終究理解到即便是平常熟悉的景象也會因為我本身知覺的變化而有所不同。我與宇宙是一體的。對於世界的認識是操之在我的心靈,或許這就是真理。我決定要以自己的方法探索這個世界和我的心靈,多方面、管泛地分析及理解。我應該去旅行,到處看看、到處體會,並用不同的方法改變我的感官,獲得不同的經驗。
       此段文字一如六十年代那些嗑藥嗑到頭腦不清、神情異常愉悅的嬉皮們會掛在嘴邊的話語。
       房裡,無文字,無影像,唯有樂聲悠揚。我放了好幾張搖滾樂專輯,希望能讓我忘卻那堆惱人事實。有幾次,在音樂最哀痛之處,我亦隨之落淚。只有音樂是我的朋友──最特別的朋友。總會在我痛苦難耐之際,永遠伴我身旁。 我,不想見到任何人。我母親、我兄弟,都一樣。 無人知道我是怎麼了,因為我不願跟任何人說任何話。他們有時因此苦惱,但我也無能為力。我連自己都幫不了了。那時開始變得消沈、抑鬱,並常感到憤怒,手腕也因此劃下了我鮮紅的悲愴。
      自殺吧!忽有一聲入耳。
‧夢三
      我沿著海灘之邊際線慢行。腳底板踏著灼熱的砂粒,由腳底燙至腦門,偶爾波浪攜來冰涼海水暫可紓緩。
      原因不明,海灘除了我外無半個人,連攤販車、救生員椅都空蕩蕩的。除了浪濤,我未曾發現任何聲音傳至我耳。只有我一個人吧!好寧靜。
      我靜下心來後,才發現我未帶任何包袱前來;才發現我對此地可說是一無所知;才發現我像是突然被拋至此,回憶不到來此海灘的路途。
      累了倦了,索性坐至海灘觀豔陽熾熱。 原來已近晚霞,雲彩滿天成微粉,炎熱空氣漸漸涼下來,下至冷冽。強勁海風呼呼吹亂我的長髮。不動,靜心持續凝視著世紀末的龜裂,一股哀傷之情懷油然而生。
      末了,夕陽殘輝灑下,於浮波盪漾海平面下隱沒至本體。
      畫為一大紅圓,深色,成輻射散亂為浪掩蓋。
      淚,沿著面頰起伏流落下來。砂粒溶成泥漿。

‧六
      母親驚見我手上的傷痕,亦對我終日不出房門的怪異行徑感到無奈,決定帶我掛精神科門診。
      又回來了,許久不見的場景。或許我一生都會在此地出入吧!
      輪到我了,我推開診療室厚重的門,進入,在醫師面前坐下。 開始看診:
      「嗨!好久不見了。最近有什麼困擾嗎?」
      「我覺得我好像又復發了……」
      「先別急著下定論。說說自己的問題吧!」
      「我開始失眠,然後情緒不穩,」說著,我將左手腕的傷痕呈至醫師眼前。
      「嗯,那我大概了解了,應該是真的復發。那最近有發生什麼事嗎?導致你現在的狀況。說看看吧!」
      「可能是到台中求學不太適應吧!我在那邊與每位同學都不熟……」
      「還有呢?」
      「我想沒了。」
      「好。那我就先幫你開以前的藥方。三個星期後回診」 我與醫師道別後,就和母親去批價領藥。醫院四處皆是一眼就能認出的病人或傷患,他們活著,只由於這龐大的機構所給予的藥物或針劑。些許槁木死灰的面容…不,或許就是所謂的「死相」,透露出放棄求生意志的念頭─自由意志下的最尊嚴。空氣中瀰漫「死」的氛圍,在喧鬧的人聲縫隙,乘虛而入,黯淡了
每個人從身上抑或靈魂中「生」的光輝。我想,這類氛圍對渴求活下去的堅強人類大概並無助益。 領藥後,步出醫院。母親面容似很安心,或許她心中認可一切皆將就此好轉。我卻堅定地深信著,這次非死不可了。

‧兩年前的回憶片段
      「你是不是常感到憤怒?」
      有嗎?老實說我不太清楚。為什麼這麼問呢?寂寞、憂鬱、空虛等,內斂且穩定的情緒我比較能用肯定的方式回答,但對此我只能擺出疑惑的表情。
      她開始解釋:「這只是我的猜測,不需要為了迎合這個問題而強迫自己回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情況,也很少人能理解自己行為的動機。世界上很多事並沒有像1+1=2 般如此直觀。當然,每個人在一生中或多或少都想探索自己,可能是自己的特質、思維模式、目標或者人生的意義等。而我們總認為動機應該是很容易被理解,像是吃飯是因為肚子餓啊、睡覺是因為身體疲累啊,或許真是如此,但有更多行為不但旁人難以理解,連自身也能未必參透。其中最為人所知的或許是自殺。卡謬曾經說過,只有一個哲學問題是真正嚴肅的,那就是自殺;而芥川龍之介雖然曾在他自殺前寫給朋友的手記上提到,自殺者是不需要理由的,但在他導出這個結論前,也為了要回答此一問題,而寫了齒輪、某傻子的一生等小說。或許再有智慧的腦袋及再進步的科學都難以為這類問題作解答,不過如果我們加以留心於自己的意識、情緒或過往的記憶,就算無法通盤理解,也能得到些許提示吧!你離開後可以試著觀察看看。今天就先這樣吧!下次見。」
      我跟她道別後,走出醫院。天色灰濛濛的,但沒有下雨的跡象。路上的行人及車輛如往常一般多,沒什麼特別。有兩個人在路上對罵,一男一女,應該是情侶吧!女人叫囂著,以高分貝兼高頻率的聲音包覆著難以入耳的字句。男人的聲勢漸漸被壓過,接著帶著繃緊而扭曲的面容,上前打了那女人一個耳光。
      公車來了,我也對這如低成本連續劇般的情節感到厭煩,便直接走上車,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
      民宅、店鋪、停車場、校園、橋樑,映入眼簾後即退移消失,接著又有新的景象浮現。
      一切一如往常。

‧七
     當晚,一回家後我就欺瞞母親說:我要先休息。倒了杯水,一股腦兒將所有的安眠藥都吞入體內。一會兒,四周變得恍惚不明。我嘴角淌著唾液,寫了一封信。接著便昏迷在床上。

‧遺書

***
我將向各位展示我可恥的生涯。
罪人應當毀於瘋狂,然後支離破碎
從內部崩解我可不願 我更期待能聞到自己的腐肉味
我好愛這一切,這美麗的新世界 接著依循作者的步伐
感官之門看來門面不佳,我無妨
我不在意這醜陋、表淺、粗拙的意象
「開始」

***
於氣氛熱絡時轉身離去
對那群高聲喧鬧的人嗤之以鼻
膚淺是你最愛用的詞語
道路旁的透明的人為眼前一切感到疏離
為附著的寂寞感到無能為力
你在嫉妒著什麼?
你想到了擁抱群眾
卻在世人的媚俗性赤裸展現的那一刻
恨不得當個缺了手臂的身障者
你無法愛人,因為你找不到止吐的方法
掩飾自卑的愚蠢自傲
說到底,問題不過只是
你在嫉妒著什麼?
你選擇了拋棄他人後才發現自己
早已被他人從生命中消去
你討厭無謂的安慰
總認為那是個沈重的負擔
關於近來的心情,你只能無奈地罵聲
幹你娘。接著最好回去想想
你在嫉妒著什麼?

***
往昔的一切將重新上演,一遍接著一遍。
這是第二次被五花大綁,出於我自願在手腕劃下多道鮮紅的悲愴
一個醫生嘮嘮叨叨地描繪來世,另一個則嘮嘮叨叨地解釋輪迴
我微笑以對,熱情回答,偶爾來些小小的操弄
我是你們的導演,同是你們的演員夥伴
讓我們完成這齣戲碼
對於為時三週的排練,我想大家都十分滿意
相互揮手告別時,雙方毫不絕望。
啊!別忘了我們還有全民健保

***
生命中最長的一夜
如虛妄滲出屍水
潰爛的宿命觀漸漸
化膿
細雨斷續拍打著我的夢境
那裡有一片汪洋
夕陽溶於其中
我為生者逝去的回憶
誠懇地哀悼
我願沈淪
我願自我殘虐
我願死去,藉著與生俱來的恥辱與罪孽
為人、為他人、為眾人
為一切
殘缺的心靈提醒我
我沒有付出的勇氣與資格
該死的被屏除在外的剩餘者
污濁的血統
殺了我殺了我
我極度難受地驚醒
已是清晨
我依舊苟活著,帶著恍忽的不安
活著

***
團錮的癟繭退怯至嬰孩
世界對我的哭鬧屏棄
狹隘的安全性
焦躁的穩定
抑鬱的屏息
暫且
腳步的稀疏益發形象化
擾亂一切定格式呼氣
爆裂於心境
窗外繁瑣川流不息
自由的定義
騎樓下三兩聲熱切辯著
意識有時就此斷流或
破水管般亂流 我總擺出死硬的微笑

***
      我感到與他人的關係斷裂,許多情緒也剝落了!曾經有一刻以為藝術是我的救贖,但那不過只是如對垂死病患所做的插管般,使我苟活於世。
      我是孤獨的,且將是永遠孤獨的。
      我不懂他人的感受,於我眼中他人不過只是他人,一種模糊、疏離的概念。 我為他人的付出只是贖罪。有人依賴我吧?有人信任我吧?如果真的有,而且就是你的話,請別對這段文字感到難過。我是付出生命與你們往來的。你們真的讓我幸福。可是懦弱之徒會對幸福感到懼怕,碰到棉花也會受傷。
      我對世界不曾絕望,但我恐懼你們將對我絕望、將對我極其厭倦。我從醫院離去的時候,我的病尚未痊癒。可我還是走出醫院,也不願回診。
      我了解這種病永遠不會好。我操他媽的精神病理學!操他媽的醫學文獻!都是謊言!如果一個人的人格是由痛苦、孤單、寂寞、憂鬱組成,那強行將這些全都銷毀,他還能剩什麼?
      一個空殼。
      坦白說,在我父親拋棄我的那一刻,我靈魂中的某部份便遺失,找不回來。 我最愛、最信賴的人就這樣無情地將我拋棄,而那時我才他媽的五歲。我操他媽的生命最初的五年,竟然毀了我一生!
      算了,冷靜下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至於現在,套句早成陳腔濫調的莎士比亞名句:
      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a fucking question.
      我已無更多時間思索了。

‧夢四
      山崖下,晨霧濃郁蔓延,視不見底。但據波浪擊石之聲響,推導下方該是片汪洋。風疾強勁颳入我骨內端。我眼角流著悲傷的淚水,用手臂拭去。山崖之後方,相反地,為一片廣大樹海。樹梢顫抖劇烈,彷彿在喚我前行。
      我步入林中,鞋底踏著落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多麼寧靜我的心。跨過雜草叢,越過一棵棵古樹,我進而深入內處。
      一身穿白袍的老者在那兒等待我,與我點頭示意。
      「汝該去撿拾在林中泥地埋藏的骸骨。」
      我不假思索答應,便開始尋覓。赫然目光掃過些許樹幹上劃著以鮮血之紅色箭號。順著箭號,步行凌亂,踩過幾顆乾癟頭顱,但心明白那必不是我的目標。以箭號為指引,往更深處踱步。
      愈深處愈顯陰森詭譎,偶有悽厲哭號於劇風中,四處傳遞。某一棵樹木上吊著一具自縊屍,舌尖自齒列伸出,眼球擠退眼眶爆出。甚為淒涼。繩索已顯腐朽,欲撕斷裂開。時間流逝如一點一滴,我背部淌著汗液染濕上衣。還未到嗎?
      正是感到困頓不堪疲累時,我似已達目的地──一紅叉位於泥濘上方。我徒手挖掘。到後來,指甲變得污黑骯髒,指尖亦疼痛發熱。
      一白灰湧現,我提起精神,將之一片一塊扶了出土。我將所有枯骨環抱至胸,往樹林外頭,前來路途之反向漫步。透出了光,繼而步出樹海,返至山崖。
      霧似已消褪散開,勉強視見底下的海水,波濤洶湧擊岩石,平穩的浪濤聲響。我將枯骨置於右腳旁,步至山崖邊端,往下仔細看,海洋呈灰黑,蠕動延緩,岩塊皆已受侵蝕,然後…不,然後什麼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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